71_天堂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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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1

  手机设置的闹铃响起,如同梦中惊醒。

  汤仪抬手挡住脸,绝对是鬼迷心窍,怎么就忍不住呢?

  周峤摸到茶几上的手机,按掉了闹铃,她扯住他袖子,说:“你要是介意的话,我跟你道歉。”

  “你不用道歉。”他眸子黑沉沉的,看着她的眼睛,“有些事,你还没有想清楚。”太容易被迷惑,分辨不清真假。

  图一时欢愉的接吻,会令人深陷其中,再继续下去,他将永远是她梦中人的替身。一直以来,他内心的骄傲和理智,像精密冰冷的仪器,有条不紊地交替运作着,来掩藏深处秘不示人的情绪。

  完美皮囊之下,是逐渐被阴暗侵吞、反复压抑着的另一个自己。

  阴谋阳谋,总有一种方法,可以让一个人再喜欢上另一个人。

  汤仪怔怔地问:“没想清楚什么?”

  少年垂眸不语,他没有表情看人时,衬得那双时刻清醒冷然的眼睛更冷,那目光,似犹在沉思。他视线落在她脸上不动,像在辨别什么。

  不喜欢他探究的眼神,那种高高在上的理性,好像从不会有失控。

  “到底是什么?我不懂你的意思,你告诉我吧。”带着请求的口吻,她一只手支撑自己坐起来,面前少年的身影笼罩下来。

  女孩眼神专注,仰起脸看他,不明所以的表情,她眼睫又密又翘,鼻子秀挺,往下是红红的嘴唇。

  即便她不是最温顺风情的花朵,但作为狐狸在这星球上唯一的玫瑰,是那么使人怜惜。

  他知道,一定有其他人在暗中发现了她。妄想偷走它,他只是不明白,阳光、雨泽、露水——他精心照养着的玫瑰,却为何朝别人盛放微笑,为何不独属于自己?

  感到少年的目光变复杂,汤仪侧过脸,避开他的视线,道:“你不用告诉我,我自己想。”

  周峤站起来,微微欠身朝坐在地毯上的女孩伸手。

  那姿态绅士又温柔,她看了眼他的手指,纠结地拒绝,自己爬起来。

  “我不和你一起走。”女孩微微扬起下巴,“我走我的。”

  那闹铃声是提醒他们补课时间的。

  见她脚步方向不对,他抓住她的手臂,轻说:“门在那。”

  与少年镇静白皙的脸孔相反,汤仪略感窘迫的脸红。

 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她没回头看他,在玄关换鞋,赌气般道:“我下次不会来了。”

  午后,汪家客厅里,头顶的灯光洒下来,澄黄柔和的光线里,坐着低头写题的高中生们。

  老汪坐在书房出题,打印机里吐出几张习题,他喊来独坐小桌的余扬把题发下去。老规矩,先做完的先去书房对答案,错题重做,不会的再问。

  高一结束,数学几本重点的必修都学完。老汪让汤仪稳扎稳打,不要心急,跟随最近学校课程,再针对她的薄弱点,有效做题。

  汪如海听着何言的解题思路,扫眼其余几位学生,对周峤说:“两个女生的问题你教一下,竞赛题做多了,别忘了普通题型的思路。”

  预赛已结束,刷下大批缺乏奥数思维的学生,暑假里还有几场比赛,平时除校内文化课,还要兼顾竞赛课,去掉周末,周峤其他时间安排很紧,学习上他一贯自律,高效专注。

  和他同坐一桌的,会感到某种无形压力。

  汪敏拉上汤仪,把椅子挪到周峤旁边。意料之外,他给汪敏讲解错题很细致,汤仪坐在一旁,一手托着脑袋边听边记,难怪几个男生总找他问问题,他给人答疑解惑都很有耐心。

  过了会,汪敏站起来,跟她交换位子。

  两人间气氛很微妙,似乎各自心里都压着什么,挨近他一点,她不禁拿手撑着下巴,视线滑到他手上,短暂地出神,她并不想离他那么近,但没有办法。

  周峤先扫一遍她那些错题,他微微皱眉,说:“你错的都是两三个类型题、两道复合题。”又下结论,“函数和数列的基础没打好,考试很容易丢分。”

  在往年高考卷里,函数与数列是各种大题小题复合题型容易考到的点,数列则通常作为最后一两道大题出现,两者比重都很大,是重点又是难点。

  汤仪几何证明、方程计算这类学得不错,几乎不失分。

  “这题的步骤呢?”他指指某道填空题。

  “我再做一遍。”她拿铅笔在填空旁写下步骤。

  忽地,女孩额头被冰凉的笔盖轻戳了一下,她抬眸茫然地看他。

  周峤说:“你凑得太近了,容易近视。”

  汤仪抿抿唇,顺手抽走他的笔,“同学,我视力很好。”

  她并不买账,男生的黑水笔握在手里有点沉,质感不错,在纸上划了几下,她夹在指间转了转,随口说:“你的笔很好用,送给我吧。”

  见她眼眸微弯,藏着狡黠的笑意,他不由说:“你喜欢就拿走,不用问我。”

  她微微笑,怪气道:“谢谢,你真是我见过最慷慨的男生。”

  男生态度彬彬有礼,“不用谢。”

  讲完题,汤仪把卷子放到一边,侧过身写了几道,遇到疑问,她拿他的笔轻敲桌子。

  即便看上去,他们在正常讨论题目,两人间氛围暗流涌动,实在磨人。

  她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。

  桌子下,她碰到他的手,轻轻挠他的掌心,汤仪盯着他的眼睛,道:“在我没想清楚你说的事情之前,我不会来找你。”思绪兜转,仍回到这件事上。

  还由于两人不知不觉间又靠得太近,她轻轻推了下他胸膛,忍不住拿余光去打量他。

  少年侧脸英挺,垂着眼睫,淡淡应了声,对她的话没什么特别反应。

  这一瞬,她略有失意地想,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?那件令她想不清楚的事,对他而言就如此重要吗?

  煎熬上完课,收拾书包,汪敏把汤仪拉到一边,小声探问:“怎么回事?你们讲题吵架了,他说你什么了?”她叹口气,拍拍她肩膀,“算了,大不了下次不问他。”

  汤仪摇头,汪敏又说:“越聪明的人,越有点怪脾气。离远点就好。”

  回家路上,经过扬州路街角的红帽子咖啡店,门玻璃清透,阳光照亮临街的堂食座椅,反射出女孩纤瘦身影,眯起眼看去,里面客人不多。

  上个寒冷冬天,她约他来这里,想做个清算。那天,她自以为话把说得很绝,他的回答却令人难以置信。

  或许,从头到尾,她一点也不了解他。

  下意识地站定,汤仪注视玻璃反光中来往的人影,暗河般的记忆里,那小黑屋里的少年,仅是她所理解的一部分的周峤。

  郁闷之余,忽然生出强烈的好奇,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他最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?

  门上铃铛轻响,一位咖啡师推开门,眼光往她身上扫了扫,说:有人把一件东西寄放在这里,他说要还给你。

  咖啡师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,转身进去,过了会,拎着一个袋子递给她。

  阳光洒下来,初夏的气息在树影斑驳中交会闪烁。

  画册中的睡莲,盛开在墨绿水池中,莲花洁白,呈现一种幽邃变幻的美。

  光斑在纸页间跳动,她指尖抚过画上每一处笔触,就像去回忆他们之间每一次相处。

  还有什么是被她不小心遗漏的呢?

  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后,汤仪抓紧手里的东西,边往前走,边在想,其实,也可以约他在晚自习后见面。

  他要是不来呢?步伐停滞,女孩思绪一转,不来的话,她就跑过去找他。

  然而,持续几天淅淅沥沥的雨,把他们下次见面拖延到周末。

  汤仪不喜欢雨天,雨水阴凉,打湿她的裤脚,路面水洼凹凸不平,湿滑难行。

  另一个原因是,下雨意味着他们暂时不会见面,先前,他们私下约法三章过,平常上学,晴天必须在早餐店碰面,遇上雨雪打雷刮风,就不要那么麻烦,自行解决吧。

  细究起来,这条约定还是她提出来的。

  细雨如丝线,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水雾朦胧中,十字路口,红绿灯倒映在路面积水里,水光陆离,如一幅弥漫着水汽的印象画。

  出租车电台里插播一条天气预报,市气象台雷雨黄色预警。

  原本周六下午有两节竞赛课,猝不及防地,老师进班通知下午放半天,周日上午补自习和竞赛班的课程。

  一切都是匆匆的。

  周峤撑着把伞,随涌动的人潮走出校门,半路上,余扬钻到他伞下,男生头顶着书包说:“哥们,借躲躲雨。”

  身旁几个女生睨了他们一眼。

  余扬朝她们一笑,说:“下雨天看见帅哥,不要犹豫,一定要冲上去蹭伞。”末了,还企图勾肩搭背,被周峤躲开了。

  “你最近在追女生吗?”余扬挑眉看他,猜测道,“啧,看你一副不得劲的样子。”准确说是郁郁寡欢。

  按理说不太可能。客观来看,余扬也认为周峤长得可以,皮相绝对有欺骗性,虽说给人有距离感,但他性格沉静,行事利落又聪明,在男生们眼里,篮球游戏理科这些玩得还都很不赖,就能另眼相待。

  周峤直视前方,片刻后,凉凉地把话扔给他:“看来你很有经验?”

  “经验不敢说。但想想那些追你的女生吧,听说最近七班一个拉小提琴的看上你了?”余扬印象里那女生挺漂亮的,“不要为了一棵小苗苗,放弃一整片森林啊。再说了,你这小苗苗都要枯死了,你守在那边,耗着那些时间和精力,值得吗?”

  周峤却反问:“那有什么意思?”

  如果不是属于他的那一朵玫瑰花,换成其他任何更美丽的花朵,那么本来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。如果不是她,他宁愿不要,更犯不着去做一些蠢事。

  至于那些倒追的女生,从小到大,他遇到过不计其数轻易说喜欢和爱的女孩,但真是这样吗?这些一见钟情,不外乎源于某些外在因素,时间一长,他逐渐免疫,连心里也有点轻视,毕竟,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内心与外表相差甚远。

  不是任何一个人,都值得他去做这些事的。他只为这一朵玫瑰花,费心费力。

  连绵雨幕里,周峤望见不远处马路边停泊的一辆黑色轿车。

  余扬拍拍他肩膀,拿起书包挡在头顶,说:“搭了你伞,谢了,雨还不大,我冲回家,有空打篮球啊。”

  “等等。”周峤把伞柄给他,“有人来接我,伞借你了。”

  话落,余扬愣愣看着他走进雨里,目光循着那方向,看见车上下来一个男人,匆匆迎上前,给他打伞。

  “陈叔。”周峤叫了一声。

  司机陈叔笑了笑,说:“有段时间没见了,又长高了点。”

  周峤问:“你一个人来接我吗?”

  男人替他拉开车门,道:“老太太在车上。”

  他弯腰坐进车里,祖母正闭目养神,听见动静,睁开眼看他,她去老友家喝茶,回来途径附中,正好赶上放学时间,便顺道来接他。

  老太太打量着孙子,道:“最近一个人住还习惯吗?要觉得不方便,再搬回来住好了。你爸那边我来说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周峤扯了两张抽纸,擦掉头发上的水珠,“我一个人没问题。”

  老太太轻轻叹气,有时候她也在想,不管是周峤父母,还是他们,是否都太强逼着他长大了?

  窗外雨水无声滑过,路口站着一对学生情侣,男孩把女生护在怀里,伞面斜斜的,都给了身侧的女孩,男生半边肩膀都淋湿了。

  周峤看着这一幕,竟在想,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带伞?

  “在学校里有喜欢的女生吗?”老太太问,她眼神里覆了层追忆往昔的柔和的光,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就和你爷爷认识了。”青春少年间的感情,最纯粹动人。

  发觉少年微讶的目光,老太太说:“我们思想可没那么老古董。周末了,有空带同学朋友来家里玩,这一年到头,除了过年那几天屋子里有点人气,每天都是冷清清的。”

  说完,她看了眼周峤,这孩子小时候还有几分可爱,如今连对人微笑,眼底都藏着什么。

  或许,是那段天真童年时光极其短暂,显得他的成长如此残忍又迅速。

  正因如此,反倒希望他能得到某种柔软的情感,填补某块缺失。

  毕竟,爱是神奇的东西,就像神迹。

  回到滨江园,窗外雨势渐起,雨水不断冲刷玻璃,从高空望下去,车流拥挤,朦胧晦暗的天空,像一张巨大沉重的幕布,即将压下来,暴风雨前的预兆。

  往咖啡机里倒了一杯豆子,刚按下按钮,门铃响起。

  以为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事,周峤推开门,意外看见门口站着的女孩。

  少年眉头轻皱,开口竟是质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 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?

  女孩几乎浑身湿透,几缕发丝粘在雪白脖颈上,身上衣服被雨淋湿,窗口的风灌进来,她抱住手臂,冷得打颤,少女的脸颊因冰冷,在昏暗中愈显洁白,看上去狼狈极了。

  只是,她清黑的眼睛看着他,言简意赅:“忘了带伞了。”

  沉默几秒,少年才道:“等会再说。”

 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,直接把人往里带,汤仪瞥他几眼,少年的侧脸神情难辨。

  她绕到他面前,挡住他的步伐,抬头问他:“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?”

  周峤果然停下,他没看她,见他紧抿嘴唇,怎么还有点生气的样子?

  汤仪踮脚凑近他脸庞,认真端详,又问:“你为什么生气?”

  是因为她这个不速之客,打扰到他了吗?

  周峤径自越过她,道:“不是说不来了吗?”

  汤仪跟着他走进卧室,“你忘了吗?”她说,“之前,我让你别来找我,你又没听我的,现在我来找你不可以吗?你是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吗?”

  周峤从柜子里扔给她两条干净崭新的浴巾。

  毛巾盖在头上,眼前陷入某种昏黑柔软中,她正要扯下来,这时,听见头顶传来少年清润的声音,“偷换概念。”他评价道。

  明明是她自己说不来找他的。但眼下,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时候。

  周峤牵起她的手,带她来到浴室。

  “还有什么事,等你洗完澡再说。”他正要拉上门,汤仪抓住他的手腕,“等等,你让我换什么衣服?”

  在一阵对视中,气氛顿时安静。

  少年的眸光若有所思,汤仪面颊发热,她视线飘到别处,一边往后挪步子,一边慢吞吞说:“我觉得,你有什么不穿的衬衫之类的,都可以……我不介意。”

  关上门,汤仪转过身,额头抵着光滑的墙壁,她心跳狂乱,真想让自己清醒一点。她是疯了吗?把伞扔在教室里,一路跑到他家。

  就有一种预感,无论如何,今天必须要见到他。

  接着,后知后觉,这招苦肉计挺好用的,她被雨淋湿等在门外,哪怕是一只在雨中流浪的小猫小狗,他都会不忍吧?都会打开门让它进来吧?

  最起码,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的。

  把身上衣服艰难剥下来,她赤脚踩进放满温水的浴缸里,轻微脚步声传来,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后,他敲了敲浴室门。

  汤仪将身体沉入水中,她手指紧扣浴缸边缘,心慌地问:“有事吗?”

  太危险了,居然没有锁门。她对他有一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信任。

  周峤说:“换洗的衣服放在门后。”说完,他就走开了。

  汤仪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整个人没入水中十秒,全部感官被温热水流包裹,只余怦怦的心跳声。

  太过分了,这种时候她脑袋里还在想,他在做什么?

  披着潮湿的长发,她擦干身上的水渍,伸出一条手臂把门外的衣物捞进来。

  厨房间,周峤端起咖啡杯,另一只手轻撑在岛台上,他抿一口咖啡,深烘焙的焦香气味,提神怡人。他放下咖啡杯,再抬起眼睛,目光凝住。

  汤仪上身穿着白衬衫,长度堪堪盖过大腿,露出两条细直的腿,她的脚步极轻,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前。

  他问:“不冷吗?”

  “洗完澡就不冷了。那条裤子太长了,我没法穿……你在喝什么?”她侧身拿起岛台上的咖啡杯,鼻子凑上去,好奇闻了下,馥郁的咖啡香气。

  少年抬起手穿过她的发梢,任发丝缠绕在指间,指腹摸到一丝潮意,她头发只吹到半干。

  女孩丝毫没发觉身边人的动作。

  “既然没带伞,为什么不打的回家?”

  “暴雨天哪打得到车?”她双手捧着咖啡杯,掌心暖意融融。

  “你可以给我打电话。”

  “你不是在生气吗?”汤仪放下杯子,一只手也撑着岛台桌面,“我不敢给你打电话。”

  “是吗?你连电话都不敢给我打。”轻易戳破她话里虚假的泡泡,少年微微低头凝视她的脸,“你就敢直接来这里找我了。”

  少女讪讪地转过脸,耳后到颈项的线条流畅,皮肤白润。

  “……一直下雨,我们很久没见面了。”不等他说话,她继续道,“我知道你不在乎,没关系,我来找你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?”料理台上,少年修长手指按住她的,另一只手撑在岛台上,他缓慢逼近,直接把她围困在自己怀里。

  她后腰紧贴冰凉的桌边,视线停留在他脖子上,静静看了会,不免心猿意马,她抚摸过这里,却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感觉?他会有什么反应?

  他皱起眉,直视她的眸子,道:“你到底在想什么?”每次都是这样,跟他说话,心永远不在身上。

  他们距离真近,他的表情有点冷,即便生气的样子也英俊好看,但为什么生气呢?

  阒然无声的厨房间,少年一再俯下.身,眼神清凌而坚定,望着身下的女孩,他伸出手臂撑住她的后背,手指探上她的后颈,稳稳地托住。

  她略不舒服地转动脖子,他以为她在厌烦摆脱什么,再度缠上去,愈过分地,拿指腹轻轻摩挲女孩颈间肌肤。

  汤仪只感觉有点痒。他们连呼吸也近在咫尺,她睫毛颤动,喜欢和他拥抱,巴不得和他贴得更近,可她这次比较谨慎,没有太越界的动作。

  “因为……”她绞尽脑汁想。

  “因为什么?”他看她嘴唇翕动,真想知道这样柔软的唇舌间,吐出怎样骗人的话来。

  汤仪脑袋里灵光一现,“因为你有事瞒我。”她伸手攀上他肩膀,提及顾思佳告诉她的有关他的故事,问道,“你是打算一直不和我说清楚吗?”

  “事情和她说的差不多。”周峤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悲惨经历掏出来,再借此博取什么的人。

  相反,他认为很多事不需要怜悯。

  “那后来,你是怎么出来的?”

  “和你一样。最后不是有警察来了吗?”关于其中的波折,周峤一句也没说。

  当初他帮她和想要救她离开那里,做的那些事,都是他想要那样做的,并不是筹码,或要以此来强迫她交换什么。哪怕她知道了,因此对他生出感激,那也不是他想要的。

  他想要在她身上得到的东西非常珍贵,只能给一个人——是她的真心。

  “那些人呢?都被抓进去了吗?那个女生呢?”汤仪依稀想起是谁,她绝对见过,在特训学校里和周峤待在一起,寸步不离的女生。

  至于那些人的后续,周峤并不关心他们的去向。彼时,他站在医院走廊上,想怎么样能找到她,名字、学校、城市……任何信息都是空白,他只记得她的声音,匆匆几面的长相,一丁点零碎又起不到关键识别作用的信息。

  不过,只要这个人存在,没有凭空消失,人间蒸发,就绝对有蛛丝马迹留下。

  最初,他想办法找到受理此案的负责人,要来一份特训学校内的学生基本信息名单,打算一点点找。信息量太少,光凭名字、年龄、籍贯来筛查,模棱两可符合条件的很多。而这些学生基本信息里还没有照片。

  遑论,到后来他才发现,他们在最初都骗了对方,给了错误却留下印迹的“姓名”。

  再从长计议,他找到那天参与此案的警察,直接去问更方便。

  他的这些小动作,周家的老狐狸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否则他不会如此顺畅地介入其中,碍于各种限制,一些受害人、嫌犯等重要资料他没法接触到,直到有人看不下去,叫停他的“查证”。

  周父这两年忙于某项保密级的飞行器研制计划,很少露面,父子俩最多电话联系,开口也是平淡的问候。祖父对孙辈很慈爱,一向不会说什么重话。因此,周峤二叔在两人的授意下,特意找他聊这件事。

  传达的意思很明确,可以帮他找到这个女孩,条件是,在学业尘埃落定前,不准再过问这件事,不再有试图寻找的念头。让这件事,暂时腐烂在心里。

  之后,周峤来到省城,被安排进附中,坐在教室里,桌上是枯燥深奥的习题,密密麻麻的课表,每天都在重复,重复学习、计算、思考和理解,重复扮演过去最擅长的优等生角色。

  实际上,大人的话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,他依旧有一意孤行的念头。他先前并不想转学,也不在意漫天的流言蜚语。

  男人问:如果说省城有你想要找到的人呢?

  大人微微一笑,轻拍少年的肩膀,让他自己再考虑一下。

  命运,他不信命运。在省城,有五十几所高中,在人海茫茫中,相遇的概率有多小?犹如一粒尘埃那样微小,却始终存在。

  落雪的末日,公交站台前,为了一瞬的交错,等待已久。

  周峤回过神,轻描淡写道:“他们的下落和我们没关系,那都不重要。”

  汤仪望着他的眼睛,不禁想,那重要的是什么?是我们又一次找到彼此吗?

  他退后几步,握住她手腕,轻松将女孩拉到身前,仗着身高优势,默然审视她的表情,问:“既然你来找我,那么我让你好好想清楚的事情,你已经想明白了?”

  走廊灯光透过玻璃移门流泻下来,少年身影背光,脸上神情隐去,眼睛里带着点幽静的深邃。

  她根本没想明白,谁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?

  “我……”汤仪按着太阳穴,故意转移话题,“头有点疼,可能是刚刚淋到雨。”

  “头发还是潮的。”他手指缠住她一绺发丝,绕了几圈,难得有点漫不经心的,“不要偷懒,去吹干。”

  “头发一会就干了。”女孩不自禁勾住他的手指,一缕发丝缠在他们指间,像最柔软的束缚,一时半会竟不好挣脱。

  女孩在玩游戏般将发丝缠绕在两人指间时,身旁少年在做什么呢?

  他的视线正不时在少女的脸庞和游戏间来回,他早已停下手上动作,她的温度、皮肤间的触感……像是残留的幻觉,在逐渐蚕食他的理智。

  一刹那,他居然觉得,那些都不重要,也许在极其偶尔的瞬间,可以放任自己,听从内心深渊里的声音。

  已不能再多了,她根本压抑不住想要亲近他的念头。

  于是,她叹息地想,有什么办法能和他变得紧密相依呢?

  无解的问题后,意识到这似乎是出界的亲昵,她放下手,解释道:“你扯到我头发了。”

  少年拉起她的手,两人走到梳洗镜前。

  汤仪见他拿起吹风机,忙不迭去抢,“谢谢,我自己来吧。”

  “就吹个头发,你有这么怕麻烦吗?”

  她站在他身前,看着镜子里的两人,任凭暖风吹过她的耳朵、面颊、脖颈。

  过了会,她说:“……是有点麻烦吧。”他弯腰替她吹头发,还不如她自己来。

  周峤把吹风机暂搁置一旁,他俯身将她抱起,放在梳洗台上。

  两人终于平视,他看着她发懵的眼睛,说:“这样就不麻烦了。”

  “还有,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。”他手指轻点她额头,“吹完头发就告诉我答案。”

  放过她吧,她真的猜不透他。

  镜子里,女孩烦恼地皱眉,她一会仰起脸看他,一会垂下头不知在思考什么。然而,少年的目光不曾挪动过分毫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周峤放下吹风机,女孩趴在他肩头,他轻拍了下她的背,“汤仪。”

  她眼皮沉沉,把嘴唇贴到他耳畔,“别说话,我好困。”

  而下一秒,汤仪一激灵坐直身体,不能睡,没有安眠药,会发生什么,做怎样可怕的噩梦,那些是她无法预料和承受的。

  “你的咖啡让我喝点。”说着,她就要跳下梳洗台。

  周峤按住她的腿,神情略微冷肃,问:“现在还是这样,没有安眠药你就不睡觉?”

  “我没试过。”她恹恹地说,“很怕做噩梦。”

  “要试一试吗?”他说,“你不能总是依赖安眠药。”

  她便问:“你能陪我睡觉吗?”

  他们都清楚这问话不带任何特殊意味。

  少年用行动代替回答,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,“你睡吧。”

  女孩靠着他的肩,打了个哈欠,眼眸半阖,“抱歉,真的好困。”

  来到他的卧室,周峤把怀里的女孩放在床上,替她盖好被子,薄被下,冷不防被她紧紧握住手指。

  即使非常困,她依旧警觉,睁开眼看他,“你要去哪?”

  “我去拿点东西,再换身衣服。”

  “你不能骗我。”她握紧他的手,才略感安心,慢慢说,“我会等你过来再睡,你一定要陪我。”

  虽然她会为一些事跟他闹情绪,但在内心深处,她仍然出于本能地依赖他,会想要靠近,需要拥抱和抚慰,特别是当她面临恐惧黑暗时,除了他,没人再能帮她。其实,假如必要的话,在某种情况下,她甚至会忍不住求他。因为太害怕,连他都对她放手的话——不敢想象。

  没有第二个周峤来代替,他和梦中少年,是完全不一样的,后者已渐渐变成她小黑屋梦境中的寄托了。

  为了不睡着,汤仪在床上坐起来,她拍了拍自己的脸,强打起精神,环视他的房间。

  落地玻璃窗上雨痕蜿蜒,阳台上放着一盆叶片硕大的植物,墨绿叶子在风雨中摇晃,影子清浅投在房间一隅的白墙上,分外静谧、孤独。

  床边柜上放着一本书,她翻了几页,没看懂,还更困了。

  正想下床去找他,少年出现在门口,他换了件睡衣,黑发温润,手里拿着本书。他有个洁癖的习惯,不洗澡不会坐床上。

  汤仪摸了摸他的短发,干净微凉,雨水一样的感觉。

  他拉下她的手,说:“我不睡觉,就坐在你旁边。”

  她缠住他手臂,定定地看着他,问:“你不会走?”

  “我不会走。”他说,“你醒来就能看见我。”

  汤仪躺回床上,她和他的手交扣,是令人安心的温度。

  应该没问题吧?不会做噩梦吗?伴随着不得其解的疑问,她闭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

  周峤打开阅读灯,翻书看了会,身边人呼吸均匀,手指抓着他的不放。那件事带给她的伤害,远比他所想的要深,并且,她对他下意识的依赖和信任,也比他预料的更深。

  但凡他再卑鄙自私一点,完全可以在她情绪脆弱时,半哄骗半逼迫地,让她说出他最想要的那个答案,再是沉迷的接吻,把她拉入深渊。

  先是情感的满足,再是理智的丢失,欲望的沉沦。

  只是,利用和算计,能长久换来他想要的那珍贵的东西吗?

  他知道,内心那部分阴暗一直在和他的理性搏斗。

  当初,他被困小黑屋里,沉沉审视过往,为了保持那份虚假的完美,不容许自己有一丝怀疑。他向来如此,为了达到某种目的,他会摒弃一些东西,有时做法比较冷酷,过程不重要,结局一定要令他满意。

  可从头到尾,他什么都没得到。

  现在,指尖划过少女的脸庞,停留在她嘴唇上,缓慢地抚摸摩挲。

  他不确定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。

  只要吻她,便能解决让他痛苦徘徊的谜题吗?这不是他想要的,却是他渴望的,似乎唾手可得,又遥不可及。

  这样的寂静,就像在黑夜里,凝望水面上流动着破碎的月光,忧郁的色彩,神秘的清净。

  他克制地收手,敛起情绪,视线重回书页中。

  窗外的天黑沉沉,乌云深处,电闪雷鸣,狂风骤雨下气温直降。屋内灯光昏黄,柔软被褥中,少年的手始终相握,一室温暖。

  睫毛扇动两下,汤仪睁开眼睛,目光循着扣住不放的手往上,她注视几秒他的面容,鬼使神差地,抬起手抚上他的脸。

  觉得还不够,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庞,□□跨坐在他身上,这一瞬也无所谓什么禁忌界限,上身贴得很近,近到连少年平稳的心跳和呼吸都恍然可闻。

  又活过来的感觉。还需要一点什么,来平复心中幽深的战栗。

  温煦光线下,少年眼睛里一片冰冷,面无表情地看她凑上来。女孩没察觉到异样,搂上他的脖子,她睫毛颤抖,顷刻间做好决定,仰头献吻。

  “你以为是谁?”不准她再靠近,周峤握住她下巴,语气平静道,“你想和谁接吻?”

  她困惑于他的问话,睁大眼睛看他,回答:“周峤,我知道是你。”

  “不对。”他却微微地笑,居高临下看她,冷冷说,“你以为还在梦里么?”

  “不是。”她摇头,少年陌生的神情令她惊慌,“我只是想亲你。因为在梦里有点害怕,我真的没撒谎。”可惜,越解释越混乱。

  “我没说你撒谎。”他说,“下次别再认错人。”

  按捺着涌动的情绪,周峤翻下床,手腕冷不丁被抓住。完全毫无防备,两人跌进被褥中,汤仪坐在他身上,手按住他肩膀,道:“你别动,听我说完好吗?”

  她小心翼翼试探:“你会生气,是因为我想不出你要的答案吗?到底有什么事,是我还没想清楚的?”

  周峤神情冷淡,“你真的分得清梦和现实吗?刚才做梦又梦到他了,对吗?”

  汤仪一怔,道:“我是梦到他了,但我能分得清。因为根本不一样,他才不会和我说话,不会给我吹头发,更不会陪我睡觉。”她眯起眼睛,“刚刚做梦,还是在小黑屋里,他陪着我,好像过了很久,后来有一个大人要开门,我很害怕,就醒过来了。”

  “说完了?”

  “不行,我不准你走。”她眼里闪动着什么,“我会做这样的梦,就是因为你。那时候,我们在小黑屋里呆了很久,被关过好几次。每一次,陪着我的都是你。我梦到的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,是我在幻想你陪我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,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。否则,为什么他长得那么像你?”

  身下少年仿佛无动于衷,他故意忽视什么时,透着几分薄情的感觉,极难打动。

  她眼眶酸涩,“你明明比我聪明,你还不明白吗?”

  风雨声越来越大,影子在房间里晃动,像身在幽暗海底。

  汤仪收回视线,发丝从耳边垂落,“那天也下雨,你在教室门口又找到我,我真的没有想到。我没有办法,无法选择,在那所学校里,那个情况下根本逃不掉,暂时答应他,是唯一的方法。”

  “那么危险,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?就像笼子里的鸟,我飞不出去了。”至今,她心里还有一部分都被困在了那里,“但你还可以走,我一点也不希望你因为我受伤,我不需要你的牺牲,你为什么不明白?”

  “我对你说的那些话,是为了让你不要再来找我,那些是编的,我没有喜欢那样的人,除了……最后那句告白的话是真的。还记得吗?你肯定不记得了。”

  汤仪低头,柔顺长发从肩头滑落,“你是想报复我吗?我拒绝过你很多次,因为很难受,假如我们没分开过就好了,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,也不会犹豫。我知道,很多事情不能后悔,”她触摸他手臂上的痕迹,“我没有要求你原谅我,所以——”

  少女微微倾身,她抵着他额头,黑发垂下来,笼住两张年轻的脸,呼吸交织,隐秘的情愫,微乱的心跳,暗涌的一瞬不瞬的目光。

  他眼底黑影放大,女孩发梢凉丝丝的,脸颊湿漉漉的,睫毛在颤动,犹如一只蝴蝶,在他脸上轻柔扑落。

  霎时,他们嘴唇贴了贴,一切像重回到那个月光如水的漆黑夜晚。

  她的吻和泪一起落下,“对不起。”她把这句话又还给他了。

  还有,她伏在他耳边,说,“我很早就喜欢你。”

  他呼吸微滞,那轻轻一碰,不算是吻。只是这么想,就在女孩起身之前,周峤伸手扣住她后脑勺。汤仪反射性闭住眼睛,眼泪流下来。

  昏暗飘摇的影子将他们包围。嘴唇被另一种气息侵占,舌尖探进来,让濡湿的唇更红,她失神地仰起脸,张开嘴,手指插进他的黑发里,每当唇舌纠缠又相抵,心里有什么在漫溢,呼吸也放得很轻很轻,更不敢睁开眼,生怕惊扰到这梦一样的温柔。

  他们的亲吻逐渐变得很慢,牵起的手,十指紧扣,不再放开。

  是她的眼泪,和他的吻,让他们明白了——自己对于彼此的意义。

  失而复得,少年亲了下她鼻尖。

  然后,他也用她曾经的话,对她说:“扯平了。”

  汤仪睁开眼睛,目不转睛看了他数秒,有样学样地,也凑过去,亲一下他的侧脸。

  “我们和好了,对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他们面对面躺在床上,拉着彼此的手,片刻后,周峤垂下眼帘,去轻吻她的手背。

  汤仪愣了下,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  心静下来后,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。他说:“我反而觉得,做梦的人不是你。”

  少年目光很深,手沿着她颈子滑下去,停在她胸口处,慢慢覆上去,略微迷惘,“这里,真的是我的吗?”

  “当然是的。”女孩睁大眸子,去亲他的下巴,再抬眼看他。

  这会,少年眼神镇定,垂眸静静看她,说:“那好,我来确认一下。”

  主动把掌心贴在他手背上,按在她自己的胸口处,要验证她的真心吗?

  有一瞬的不解。

  爱究竟是什么?怎么会如此捉摸不定,难以形容,深陷怀疑,让人快乐又痛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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