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第三章:活着_云中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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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第三章:活着

  即使心中已有准备,见到黎砚时,我仍克制不住地浑身剧颤。

  “多多……”

  我轻声唤着他的小名,在床边跪坐下来,打开药膏,却不知该从何下手:除了脸和脖子,他身上竟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。

  他闭着眼,仍在昏迷中,呼吸微弱,低不可闻。

  他的睫毛长而卷翘,眉线柔和,鼻梁俊挺,皮肤光洁细腻,下颌与脖颈的曲线温婉而精致,宛如天鹅般优雅。

  先前涂抹的药膏,早已失去了效力。

  他的美丽,仿佛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。

  “多多,对不起,我耽误太久了……”

  我垂下眼帘,眼泪一颗颗滚落,滴在他手心上。我一只手轻轻握起他的手,那只手五指粗肿,布满了伤口,指尖化脓。我用空着的手蘸了药膏,倾尽所有的温柔和细致,小心翼翼地涂抹他的伤处。

  接着是手腕、手臂、肩膀和胸膛,手指涂抹到胸膛处,我头皮一阵阵发紧,咬紧了嘴唇,直咬得一阵咸腥入口,仍不敢放松,生怕自己不争气地晕厥过去。

  我将药膏在手心揉开,颤抖着手覆在他胸口处,柔若无力地轻抚,可即使用这样的力气,我依然觉得会弄疼了他。

  甫挨到,黎砚喉中便逸出一丝痛苦的低吟,我吓得一下子缩回手。

  黎砚似乎很不安,突然挣扎起来,呜呜低叫,额上全是冷汗。

  我起身抱住他的头,脸颊紧贴他的额头,轻声哽咽。

  “多多,不怕,是我,我是姐姐……”

  黎砚挣扎片刻,渐渐安静下来,我放开他,背过身,再也克制不住,掩面哭泣。哭了许久,心中窒闷才稍许减轻了些,我这才转过身,继续给他上药,擦了另一只手臂和腿脚,两大盒药膏也用罄了。

  我打开谷芳单独给的那盒药膏,将黎砚身子侧向一边,又引得他一阵痛苦低吟。他身下床褥上尽是脓液和血污,恶臭难当。

  我心中大恸,握紧了拳头,胸腔肆溢着一股狂暴的情绪,这情绪犹如烈火般舔舐着我的大脑,瞬间将我吞没。

  我想杀人。

  萧亦城也好,盘疾也罢,我想让他们死。

  过得良久,我才生生压制住濒临坍塌的理智,逼迫自己将手伸向那溃烂的伤口,用药膏一点点抚平他受尽凌|辱的伤痕。

  涂好药,洗净手,我又将他身子小心翻平,黎砚嘴唇微动,轻声呓语。

  “娘……”他仍昏迷着,像孩子般咧着嘴,低泣道,“疼……”

  我轻抚他的脸颊,柔声道:“娘抹上药,就不疼了,砚儿乖……”

  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“娘”,小声呜咽几声,便又安静了。

  我重新将药膏在手心涂开,谷芳说他那处所受折磨颇为残忍,可眼前所见,又岂是‘残忍’二字可以述说?

  男子最脆弱之处,被生生剪开囊肉,挑筋、针刺、火烙,剥皮。

  我根本不敢去想象他经历过怎样可怕的虐待,我怕自己那根脆弱的理智之弦会绷断,怕自己会疯掉,怕自己会提着刀去找盘疾拼命。

  上过药后,我起身出屋,走到侧屋门前,轻声叩门,不多时,谷芳打开门,问道:“可有异常?”

  我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谷老先生,我想问问可否给他盖被子和喂水?”

  谷芳登时拒绝:“不可。他的伤口不宜遮盖,屋内老朽已用草药熏过,这才将他裸呈着,何况这个时节也不会冻着,不妨事。喂水还不到时机,不论是小解还是发汗,对他而言都很痛苦,且容易恶化伤情。”

  我道了声“打扰”,便又回了屋子,跪坐在床边,呆呆看着黎砚。谷芳令我同他多说话,可我平日如何话痨,此刻却是脑海空空如也,什么都说不出口,过了许久,方低声道:“多多,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?”

  他自然不会回答。我垂下头,低声哼道:

  “雪绒花,雪绒花,清晨迎着我开放。

  小而白,洁而亮,向我快乐地摇晃。

  白雪般的花儿,愿你芬芳,永远开花生长。

  雪绒花,雪绒花,永远祝福我家乡。”

  唱着唱着,泪水倾眶而出,到了最后,我喉中只能溢出声声呜咽,不成曲调。

  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幽咽箫声,箫声所奏之曲,正是我方才所唱之调。

  一曲毕,门外传来一声叹息。

  “莫离,我放心不下你……”

  我抹去眼泪,双手攥握成拳,指甲深深嵌进肉里,咬着牙忍了忍,方道:“东临君,你走罢。至少现在,我不想见到你。”

  良晌静默之后,又是一声叹息,脚步渐远,复归平静。

  我摸着黎砚的脸庞,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能触碰的地方,泪水不住滚落。

  我想着他所受过的苦,又想着自己的诸般遭际,我们都失去了一切,无国,无家,无亲,无故,无后,我们都像被剪断根的飘萍,身不由己,随波而去。

  我俯下身,用脸贴着他的额头,轻轻地、坚定地道:“那又怎样呢?我觉得还好,可以挺过来。”

  “现在我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,定能压到一切,战胜一切苦难,为的只是对自己说一句并且不时加以重复,我活着。”

  “即使有千百灾难,我活着,遭到酷刑拷打,我活着,哪怕幽闭在与世隔绝的塔中,我还是活着,看得见太阳。”

  “纵然看不见太阳,我仍然知道有太阳,而知道有太阳——不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吗?”

  我重复道:“现在我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,定能压到一切,战胜一切苦难,为的只是对自己说一句并且不时加以重复,我活着。”

  我一遍遍地重复,一遍遍地说给黎砚和自己——我活着。

  清晨,谷芳来查黎砚身体情况,顺带扫我一眼,讶道:“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快去休息罢!”

  “不必。”我摇头婉拒,旋又补充道,“谷老先生放心,我无甚大碍。”

  谷芳闻言,不复多言,给黎砚灌了一大碗药,洗净手,从木箱里取出铜针、石砭等物。

  谷芳先在黎砚周身揉按片刻,以石砭排去他伤口脓液,放去淤血,又以铜针刺入他头颅及身体各处穴位。最后唤来小童,拿来铁盆放在床边,按住他腹部,不知做了什么,只听黎砚惨叫一声,全身痉挛起来。

  过了一会儿,谷芳退开身,虚脱地瘫倒在地,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,显是累极了。

  那小童则别过脸将盛了乌血及秽物的铁盆端了出去。

  “他……没事罢?”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问道。

  谷芳笑了笑:“不必担忧,会疼是好事。一个人若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,那才是药石罔效、回天乏术。”

  说罢,他又站了起来:“我去准备草药,熬制药汤,午时为他药浴。”

  我点头以示知晓。

  谷芳离开后不久,那小童推门进来,端着一碗菜粥,放到我手上。

  我问道:“喂他么?”

  那小童努努嘴:“给你吃的!”

  我轻声道:“有劳你了。”

  那小童打了个哈欠,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,却杵在一旁不动,等了半晌,见我纹丝不动,登时又委屈又生气地道:“你干嘛不吃?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我回道。

  那小童撅起嘴:“我一宿没合眼,早起还要辛辛苦苦地给你熬粥,熬好还要给你端来……”

  我无奈轻叹,将粥吃了,那粥入口清凉,明显是冰过的。

  我吃罢粥,道:“你跟他说,我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

  那小童心虚地道:“跟谁说?”

  “让你送粥来的人。”我揭穿他的小谎言。

  那小童吐了吐舌头,扮了个鬼脸,端起空碗出去了。

  午时将至,那小童搬来一个长而矮的木桶,又提来熬好的药汤,倒入桶中。

  随后谷芳进了屋子,先洗净手,再查探黎砚伤势,然后走到木桶边上,伸手试了试水温,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将黎砚抬进桶中,令他头枕着木桶边缘,躺于药汤中。

  谷芳见那小童哈欠连天,笑骂一句,便让他走了。

  我忽道:“谷老先生,我见你每次接触黎砚前,都会先净手,这很好。”我从未见其他医倌有这习惯。

  谷芳笑道:“说出来你怕是不信,这是主上教与我的。主上精擅草药,且于医道常有过人之见,只是他从不为人切脉问诊、治病开方,故而旁人不知他有这项本事。”

  我当日将太叔乙给我的药丸拿给慕星湖服用,他只闻了一闻,便能道出药丸的所有成分,我亦研习草药,自问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决计做不到,这岂止是精擅?

  药浴之后,谷芳又拿来两盒药膏,嘱咐我给黎砚上药。

  是日傍晚,因近两日一宿未曾合眼,即便精神不肯懈怠,身体却已疲倦不堪,我走路时心脏乱跳、头重脚轻,险些当场栽倒,扶着床沿站了迂久,才挺过那阵晕眩感。

  “姑姑!”

  乍闻小树的声音,我顿觉喜出望外,飞快地打开门,见小树正站在门外,看到我时,他吃惊道:“姑姑,谁揍你了?眼睛怎么青了?”

  我苦笑道:“没睡好。”又问:“你怎么来了?平老伯和平安呢?”

  小树道:“慕先……、东临君方才派人接我们来紫府,爷爷和安儿眼下住在西院,和家臣们在一处。他教我来陪你。”

  我走出来,将门合上,颓然坐在台阶上,抱着膝盖,头无力地埋进臂弯中。

  “黎砚怎么样了?”小树问道。

  “不好,很不好。”我答。

  小树在我旁边坐下:“姑姑,莫难过了。”

  我闷声道:“小树,我一直想,若我动作快一点,哪怕快一日两日,或许结果会不一样。我怨自己,甚至怨东临君,他帮了我,我还是忍不住怨他。我知道不对,可就是……”

  小树问道:“因为他是楚国人么?”

  我茫然地道:“我不知道,黎砚受苦受难时,我还和他在卿卿我我,纠缠不分,我想到这些,便很难受,觉得是我、我们耽误了他,我……”

  “姑姑,你尽力了,我看得到,莫怨自己。”小树顿了顿,“结果也不算太坏。你那时不是说,只要他活着,就好么?”

  可他活着,我又要他安康,他若安康,我又要祈求别的了。

  “姑姑,我从前羡慕你,自由自在,说走便走,后来又羡慕东临君,位高权重,想办什么事都容易。如今看来,他也不轻松,只是我们的烦恼,对他来说不是烦恼,而他的烦恼,我们却想象不出。我觉得……你该看开一些。”

  我想到昨日在王宫中,他对我说的那句“我已尽力了”,心下一酸。

  “还有那些被黎砚杀害的人,他们的亲人,也该同你一样难过,你有东临君庇佑,已极其幸运,而他们的公平和正义又有谁能伸张?”

  我被小树的话刺到了,转头瞪向他:“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?”

  小树道:“我只是作为局外人说句实话。姑姑,你再这样……可就矫情啦!”

  我拧住他的耳朵:“你这小鬼,竟敢这么跟我说话,无法无天啦?”

  小树甩开我的手,捂住耳朵,对我全无畏惧,笑道:“还不都是你惯的?”

  我又气又笑:“你这臭小鬼,我倒小看你了!”

  小树道:“主人若想听好话,小人也可说与主人。”

  我白他一眼:“不想听。”

  我闭上眼,竟觉心里好受许多,头一沉,便昏昏入睡。

  醒来时,已是深夜。

  我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身处疏园中,躺在主人的床上,小树坐在一旁,面前摆着一只香炉。

  “这便醒了?”小树惊讶地道,说着拿起香炉,拧着眉头看了又看,又凑近鼻端闻了闻,怪道,“咦,这安神香怎的不管用?”

  我奇道:“什么香?”

  小树道:“安神香和驱蚊香,我还以为能让姑姑一觉睡到天明呢!”

  我心中一暖:“小树——”

  小树笑着打断我的话:“莫谢我,不是我。饿了罢?我去给你拿点吃食。”

  小树站起身,我瞥见他腰间坠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,知他从不佩戴饰物,见之奇怪,问道:“这香囊哪来的?”

  小树脸一红:“安儿缝的,里面装着艾叶、紫苏、丁香、藿香、薄荷、陈皮,有驱蚊辟邪之效,改日我让她给姑姑也缝一个,郢都蚊蝇甚多……”

  我调笑道:“快别了,给我缝算什么?岂不误了人家的小女儿心思?”

  “姑姑!”小树又羞又恼,跺脚嗔道,“莫要胡说八道!”

  我朗声而笑,但觉清风骀荡,一缕阳光不知不觉划破阴霾,洒进心房。

  我坐在黎砚身旁,轻声哼着歌谣,只开口唱了一句,门外便传来箫声,我顿了顿,箫声也顿了顿,我继续唱时,箫声亦响起,像为我伴奏一般。

  我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,他吹了一首又一首的曲。

  没有交流,没有对话,却胜过了千言万语,默契得仿佛生来如此。

  那日同他大吵一架,我昏迷了一场,浑浑噩噩到了郢都,至今无暇去想和他之间的事。争吵之时,我感受到了来自心底深处强烈的感情冲击,但没有回忆起什么实质性的事件,甚至醒来后关于争吵的过程都记得模模糊糊,似是而非。

  只是,我有种清晰的感觉:我认得他。

  这种认得,好像是刻印在骨子里的天性,与生俱来。

  “星湖。”

  “我在。”

  “星湖,人有前世么?”

  “世间众生,既无前世,也无来生。身死之后,肉身归于泥土,知者灵魂还归真理之乡,昧者灵魂永堕虚无之境。”

  “何为知者?何为昧者?何为真理之乡?何为虚无之境。”

  “知者为神,昧者为人,诸神所在之地为真理之乡,万般皆空之地为虚无之境。”

  “神是什么?”

  “无往不至,无所不知。”

  “星湖,如果我死了,我会去哪里?”

  “你的道在哪,你便会去哪。”

  我不禁怔忡失神:“我原以为,灵魂不随肉身死亡而破灭,轮回转世,生生世世,永无休止,即便换了千万具肉身,灵魂也是完整的、恒久的。”

  慕星湖的语气悲悯又冷漠:“唯无常恒常。”

  我笑道:“星湖,我听不懂你说的话。”

 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:“那便当我疯言疯语罢。”

  “慕星湖,你就是个疯子。”

  “嗯,我是。”

  “星湖。”

  “我在。”

  很久之后,我轻声询问道:“星湖,你还在外面么?”

  “我在,一直在。”

  “天快亮了。”

  “嗯,天亮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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