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落幕 _我亲爱的法医小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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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落幕

  “砰——”枪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。

  警笛响了起来。

 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|警踩着积水冲了进来,段城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枪,那个小孩子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。

  那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,却终究是偏了一寸。

  段城捂着脸跪在齐膝深的积水里嚎啕大哭着:“张队,对不起,对不起,我……”

  “张队,张队,坚持!坚持住!”方辛的衣服已经被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浸湿了,还没等把人抬上担架,张金海的手臂就滑落了下来。

  郑成睿摘下眼镜,捂着脸背过身去哽咽着。

  其他人也都保持了静默,只有方辛还在小声啜泣着。

  一个特|警走上前来替他把尚未瞑目的眼睛阖上了,然后脱下了自己的警服盖在了他身上,举起了右手。

  “英雄,走好!”

  回程的路是那么漫长,来的时候即使惊心动魄,一行人也都在打打闹闹。

  他的叮嘱仿佛还言犹在耳:“防弹衣要这么穿,把这里系好不容易掉,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……”

 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,就静静躺在了这里呢。

  段城方辛和郑成睿以及几个特|警把人送出去,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在等着了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来不及了。

  一行人抬着张金海的遗体从人群中间走过,路两旁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,包括站在作训室里的冯建国和留守市局的技术人员。

  张金海的妻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。

  他说的没错,他的女儿和那个孩子确实差不多大,明年高考,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了。

  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:“爸!爸!你不说明年要送我去北京上大学吗?不是说今天下午早点下班,回家给我做饭吗?!爸,爸你说话啊……”

  “老张不是不出外勤的吗?他是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张金海的妻子泪流满面,挨个扒着他们的胳膊质问。

  方辛背过身去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  “告诉我啊!说话啊!!!”张金海的妻子又去摇晃着段城的肩膀。

  可是她的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能回答的了她,要怎么去面对一个痛失丈夫和父亲的妻子和女儿,同时说出他是被一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给割了喉,一刀致命。

  更残忍的是,他没能手刃仇人。

  段城站在雨里哭着,这场大雨也洗刷了他作为一个男孩的青涩,眉眼开始有了男人的锋锐和沧桑。

  ***

  那女孩跑进来的一瞬间,宋余杭和林厌都动了。

  只不过林厌是察觉到了危机来临,下意识把她推了出去,而宋余杭则是感到了门后有人冲了进来,不是他们的人,反手就是一个擒拿,卡住了对方的脖子。

  等双双回过神来的时候,漆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太阳穴。

  李洋拿着宋余杭掉在地上的配枪,而她拿着对方的枪也顶住了小女孩的额头。

  林厌喘息着,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来,她看着宋余杭,勉强吐出了几个字:“快……走……别……管我……”

  她话音刚落,就被一枪托砸弯了腰,口鼻渗出鲜血来:“咳咳……”

  宋余杭目呲欲裂,恨不得咬牙生吞活剥了他:“放、了、她。”

  李洋看着她手里的小女孩,再看看她身后的一群特警,众人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。

  他拖着林厌一步步往后退:“放了她?你们会放过我吗?不会,我走到今天就没想过活,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!”

  宋余杭怀中的小女孩被掐住脖子似乎也难受极了,她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够李洋:“爸……”

  李洋喘着气,额头上的鲜血淌下来把原本就丑陋的面容涂抹得更是面目全非。

  林厌整张脸被他掐得青紫,更何况还有抵在脑袋上随时都有可能走火的枪支。

  宋余杭整个人都在抖,她的手已经逐渐失去了知觉了,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,女孩子挣扎着去掰她的手腕。

  有那么一个瞬间,宋余杭想拧断她的脖子。

  特警队长见势不对,不着痕迹走了一步,附在她耳边:“把人往窗边引,狙击手随时待命了。”

  宋余杭深吸了两口气,把枪抵在了女孩太阳穴上钻了钻:“你想死也不想让她活吗?”

  李洋喉咙动了动,那眼里蓦地闪过一抹狠色,把枪口抵在林厌肩膀上就是一枪,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开枪。

 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宋余杭瞬间红了眼眶,一股血花绽放在视野里。

  她几乎快和林厌一起跪了下来,要不是手里还捏着人质。

  即使这样她的精神状态也到了奔溃的边缘,她流着泪微微扣下了扳机,和李洋一起嘶吼。

  “别动她!别动她!艹!!!我说了让你别碰她!你信不信我杀了她!!!”

  女孩子鬓边被枪口磨出了血痕。

  几个特|警扑上来掰着她的手腕:“宋队,宋队,别开枪,这不符合规定……”

  李洋也杀红了眼,咆哮着:“你开枪啊!开枪啊!懦夫!我不在乎她的死活!有本事你就开枪,大不了鱼死网破,两败俱伤!”

  林厌一只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了地上,她被人抓着头发枪口抵在太阳穴上,随着李洋的说话动作晃来晃去。

  因为近距离开枪的缘故,弹片嵌在肉里,皮开肉绽。

  “咳咳……”她唇角溢出了血沫,却还是抬眼看向了宋余杭。

  “他……他说的没错……宋余杭……你要还是个警察的话……开枪!”她蓦地咬重了字眼,又是一口淤血喷薄而出。

  林厌缓了缓,目光在黑暗里交融,她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泪痕,那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。

  林厌心满意足了:“杀了他……帮……帮我和……和初南报仇……”

  那一瞬间,仿佛时光空间流转。

  宋余杭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。

  “余杭……杀了他!照顾好你嫂子……”七年前的一幕又重现在了她的眼前。

  林厌的身影逐渐和宋亦琛重合,而李洋的脸也变成了那个毒|贩的脸,在每个午夜梦回反复出现。

  一样的穷凶极恶,一样的丧心病狂,一样的拿捏住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软肋。

  那好不容易才端稳的枪复又开始颤抖。

  宋余杭拼命摇头,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。

  她看看陷入癫狂的李洋,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林厌,仍然卡着女孩子的脖子,可是枪口挪了又挪,踉跄往后退了几步,被队友一把扶稳了。

  “不……不……林厌……林厌……我做不到……做不到……”

 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承认自己的软弱。

  林厌哭了,拼命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:“宋余杭……”

  她叫了她的名字,吐出的却是有些刻薄无情的句子:“你果然不如男人,方方面面的不如!”

  林厌抽着气,忍着疼,用紧咬牙关来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:“我怎么会……会喜欢你这种懦夫……你要是……要是不想我一辈子恨着你骂着你……你他妈的就开枪!!!我还能……还能……”

  林厌微微阖上了眼睛:“惦着点你的好。”

  宋余杭剧烈喘息着,胸腔上下起伏,掌心滑腻的血汗几乎快握不住枪。

  她和李洋犹如两头绝望的猛兽互相用眼神撕咬拉扯着。

  李洋把枪口对准了林厌的太阳穴,而宋余杭也微微扣住了扳机。

  只要她摁下去,一切都会灰飞烟灭。

  没了人质,李洋必死无疑,而林厌也将离她远去,消散在空气里。

  她和林厌认识的时间是那样短,不过两个季节,却在这个瞬间,过往的那些无论是争吵打架吃醋也好,都变得无比清晰而漫长。

  她的额头还停留着她的温度。

  她的唇上还有她咬出来的痕迹。

  只要扣下扳机,这些统统都将不复存在了。

  宋余杭颤抖着唇,只觉得这一刻还没开枪,她的心已经死了。

  被撕成碎片反复践踏又扔进火炉里灰飞烟灭后的那种万念俱灰。

  然而,林厌的眼神却又是那么温柔又坚定,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,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却是在这种时候。她流着泪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:宋余杭,谢谢你,我不恨你,还有……我喜欢你。

  这样的林厌怎么能让人拒绝呢。

  无论是笑着的,哭着的,开心的,生气的,明艳动人的,还是高冷刻薄的……

  宋余杭统统拒绝不了。她不能也不会。

  那双淡棕色的眸子里涌出了巨大的悲伤,她咬着唇流着泪,和李洋一起扣动了扳机。

  女孩子惊恐地睁大了眼,眼角滑下了泪珠,嘶吼出声:“爸——”

  就是这一声“爸爸”。

  “砰——”

  宋余杭的枪指向了天花板,而李洋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。

  林厌喘息着,紧紧阖上眼睛,却没等到剧痛来袭。

  “宋余杭,开枪啊!开枪啊!”她挣扎,又被人拽了起来,卡着脖子往后拖。

  “宋队,冯局的电话。”一个刑警从身后把步话机递给了她。

  宋余杭接过来,冯建国已经到了医院外围,从指挥车上大踏步走了下来。

  “李洋,你听好了——”

  宋余杭按了免提,他威严又有些沉痛的声音传了出来。

  “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局长冯建国,现场最高总指挥,只要你放了人质,你的女儿我们不会伤害她。”

  李洋拖着林厌步步后退,出了手术室,外面就是一个楼梯,他拽着林厌一步步爬了上去,宋余杭抓着小女孩步步紧逼。

  李洋一边走,一边用枪指着林厌的脑袋:“退后,都退后!”

  宋余杭一扬手,其他人都站在了下面,只有她押着小女孩跟了上去。

  她舔了舔唇,看着林厌:“我的话你可以不信,冯局的总该信了吧,只要你放了她,这个小女孩我们不会伤害她。”

 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,宋余杭面无表情,林厌却微勾了一下唇角。

  李洋用背撞开了天台上的门,拿枪指着她微微颤抖:“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?!”

  “要是假的,刚才我就开枪了。”宋余杭说着,把小女孩也推进了雨幕里。

  她偏头看着林厌,这下四周无人,她可以放肆诉说自己的爱意了。

  “我喜欢她,不比你喜欢这个孩子少,你不会让她死,同理,我也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死。”

  大雨冲刷着伤口,带来阵阵疼痛的同时,也让神智有了片刻清明。

  宋余杭觉得,自己稍稍能动脑筋思考问题了。

  “李洋,你已经行将就木了,可是她还年轻,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,你这些年来不停为她寻找肾|源,不也是希望能让她重获新生吗?”

  “爸——你别听她的!他们都是骗子!警察都不是好人!快走啊!”因为虚弱,女孩子的脸变得惨白,在风雨中声嘶力竭。

  宋余杭没有阻止,这正中了她下怀。

  “望远镜。”冯建国伸手问下属要了望远镜,抬头看向了天台。

  狙击手也移动着方向,把瞄准镜对准了他们,只是因为林厌一直挡在他身前,迟迟扣不下扳机。

  望远镜里的李洋歇斯底里咆哮着:“闭嘴!别叫我爸!我不是你爸!你爸早他妈死了!你就是一拖油瓶,没人要的小杂种!”

  在两个人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的漫长时光里,李洋对她时好时坏,这样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也不是头一回了。

  他高兴的时候摸着她的脸,叫她:“小公主。”

  不高兴的时候狠狠踹她一脚,骂她小杂种,要她去死。

  女孩子已经习惯了,变得对他言听计从。

  可是即使这样,听见他这么说,也并不代表能完全不伤心。

  相比他的癫狂,宋余杭则平静多了,她已经从那种状态里解脱出来了,即使她的内心依旧心急如焚。

  胜利的天平开始往一边倾斜。

  “既然这样,你一开始就扔掉她就好了,何必一直带在身边,现在后悔会不会晚了些,还是说,你还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良知,你的哥哥在矿洞底下抛下你跑了,而余新叶却救了你,你想报恩,对不对?”

  “闭嘴!你闭嘴!”李洋喘着粗气,往后退着,踩到了天台上堆放着的钢筋水泥,脚下一个踉跄。

  林厌伤口一直在流血,被他拖得奄奄一息,只是那双眸子还时不时睁开看宋余杭一眼,昭示她还活着。

  宋余杭率先放下了枪,只是依旧抓着女孩没放:“我不知道你们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就冲你知恩图报这一点,我敬你是条汉子。”

  “二十年相依为命,别说养个人,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吧,你罪行累累,她还年轻,真的要陪你一起葬送在这里吗?”

  “李洋,如果她死了,你对的起余新叶的嘱托吗?对的起你的好兄弟吗?他可是拿命换了你的命啊!没有他,别说多活二十年,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?!”

  在宋余杭循循善诱又残忍的话语里。

  二十年前矿洞下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了。

  ***

  “听说这批知|青回乡只有一个名额了,下一批得再等三年呢。”

  “我啊,家里没靠山,自己工分又挣不够,估计是没戏咯。”

  “要咱说,咱们这一批里来的最早又最能吃苦干活的不就是李家兄弟嘛,也不知道谁会回去。”

  “嗐,反正人家两兄弟,谁都一样,是不是啊李海?”

  同伴捅了李海一下,李海擦了擦汗,看了看不远处干活的弟弟,又看了看周遭黑漆漆脏兮兮的矿洞以及自己掌心里磨出来的水泡,眼神暗了暗。

  “去去去,干活!”

  矿难发生的时候,是李海先察觉到的,放在地上装锡矿的筐在微微颤动着。

 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,停下动作,突然就从顶上落了一块小石头下来砸在了脚上。

  他看着看着,突然瞳孔一缩,扔了锄头就往出口跑,顺便还扯住了李洋和余新叶,把人往外推。

  “快走!”

  说时迟,那时快,已经来不及了。

  李海松开了李洋的手,而余新叶则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这个来自城里的弟弟。

  “哥!”李洋的声音湮灭在了黑暗里。

  三天后。

  “咳咳……”余新叶的手已经被巨石压麻了,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。

  “余哥,余哥,你坚持住啊……”矿顶坍塌的时候,余新叶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,李洋毫发无伤,从废墟里爬了出来,把自己随身带的那壶水喂他喝着。

  李海爬过来拉他:“李洋,李洋,弟弟,那边,那边有亮光,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刨开……”

 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,把水壶放在了他旁边:“好,哥,我们三个一定要一起出去。”

  余新叶听见了,拖长了声音喊他们:“喂,你们出去了想干嘛呀?我现在好想我媳妇,老婆孩子热炕头……”

  李海侥幸逃过一劫,只是身上蹭破了点皮,拿捡来的石头刨着土。

  “考医学硕士,博士,去大医院工作,娶个漂亮的媳妇,发大财,再也不用干活,受生产队长的鸟气。”

  “李洋,你呢?”

  “我……”李洋挖土的动作顿了顿,李海想起的都是穷乡僻壤的苦,他却想起了这里清澈的河流和小溪,天气晴朗时候的蓝天白云,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,以及像余姨一样淳朴的村民,和脸蛋红红,容易害羞的姑娘。

  “我……开个养猪场吧,想吃肉,想让大家都富起来,就不用再吃苦了。”

  余新叶被压了三天,精神尚可,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
  “好,那我给你当伙计,你当老板,咱们一起发家致富。”

  第五天。

  李海的水壶空了,去拿李洋的,被人一把夺了回来。

  “哥,这点水留着给余哥喝。”

  李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:“妈的,老子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,没力气干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!”

  余新叶躺在地上,脸上都是灰,另一半身子也快没知觉了,他想说话,已经说不出来了。

  “哥!”李洋去抢。

  李海拔开了瓶塞,一股脑灌进了嘴里,抹抹唇角把水壶扔在了地上。

  “李洋你鬼迷心窍了吗?!我才是你哥!余新叶已经快不行了!只有我们俩还能动,只有我们俩能活着出去!走!跟我去挖洞!!!”

  “不,我不去,你放开我!”

  “你不去是不是?是不是?!”李海拖着锄头来回转悠着,像一头猛兽般地咆哮。

  “那你就在这等死吧!”

  李洋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,谁知道两天后,弹尽粮绝了,趁着夜里,李海还是走了。

  李洋追出去,他们好不容易刨开的洞口又被大石头堵上了。

  他哭着跑回来:“余哥,余哥,怎么办,我们出不去了,我哥他……他不要我了……”

  余新叶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拉住了他的手腕,声音断断续续地:“别……别哭……余哥在……弟弟……答应我件事……”

  李洋抹了一把眼泪,把手垫进他脑袋底下撑着:“哥……哥你说……”

  那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又紧:“照顾好你……你嫂子……和……和俺闺女……有时间去看看……看看余姨……她年纪大了……腿脚不方便……你帮哥……帮哥照顾着点儿……”

  李洋连连点头,泪就落了下来。

  余新叶的手摸到了他们前几天用来挖土的镰刀,李海虽然走了,却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工具。

  他抓在手里笑了笑,攥进了自己掌心里,猛地往回一勾手,血流如注。

  李洋扑了上去,替他捂着伤口:“哥!哥!”

  余新叶面色惨白,勉强笑了笑:“别浪费……快喝吧。”

  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李洋已经逐渐模糊了回忆,可是他始终记得一个词:茹毛饮血。

  他不记得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,饥寒交迫,本能促使他去吸余新叶的血,一开始还是热的,后来逐渐就凉了,再后来他的尸体就臭了。

  而李洋也终于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,变得面目全非。

  那些淳朴的村民连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给他,见了他就跑:“鬼啊!”

  包括村口那个喜欢他的姑娘,于是他就杀了她。

 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,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,谁知道等他回过神来,人已经没了呼吸。

  李洋失魂落魄,跑了两步,却还是倒了回来扒拉着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。

  随后跑去了余新叶家,早已人去楼空,拆迁的人把他赶了出来。

  “神经病吧?!哪来的疯子,滚!”

  他是从余家背后的垃圾堆里捡到余鲸的,襁褓破烂不堪,婴儿脸色青白,已经奄奄一息了。

  李洋把从那个女孩身上搜刮出来的一点钱全部拿来买了奶粉,坐在桥洞底下拿垃圾堆里捡来的奶瓶一点点喂她喝着。

  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他和余鲸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。

  后来,他也曾带余鲸去找过余姨,老人接连遭受打击,早已是风烛残年,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着,破旧的小茅屋四处漏风,摇摇欲坠。

  李洋把抢来的钱放在了廊下,抱着孩子离开了小河村。

  他一个没文化没学历又被注销了身份证的人,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从心,又怎么再兼顾一个已到晚年浑身是病的老人呢。

  这世上,多的是阴差阳错和有心无力。

  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儿八经能糊口的工作。

  “学历?”

  “大学……”对面招聘的人眸中一亮。

  李洋低下了头:“退学了。”

  “滚滚滚。”

  工地上。

  “就那小子,上工还他妈背着个小孩,一天天地也干不了多少活,还得多长一张嘴吃饭。”

  到了晚上,他就被辞退了,捏着只有谈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,还不够他买一罐奶粉的。

  “我跟你说啊,咱们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,给你钱已经是老板看的起你了——”工头趾高气扬,见他迟迟不接,径直把钱甩在了他脸上。

  李洋扑上去,抄起一旁放着的榔头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,直到头盔碎了,工头逐渐没了动静。

  李洋把榔头扔了,拿衣服擦着地,匆匆跑回了家,抱起孩子开始下一场逃亡。

  就这么,从小河村到五里镇,再到庆安县,后来又陆陆续续去了许多地方。

  余鲸跟着他已经两年了,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。

  李洋靠捡垃圾为生,某一天夜里回家,余鲸开始吐奶,他抱着孩子去医院。

  医生告诉他说:“估计是先天性肾|病,治不好的,做个心理准备吧。”

  出了医院,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边上,这里人来人往的,万一有好心人看见捡走了也是好的。

  李洋蹲在墙角,抽着地上别人抽剩下的烟,一直等到月上中天,也没有人来捡走余鲸。

  孩子可能是饿了,哇哇大哭起来,李洋站起来,转身就走。

  身后的孩子哭却如同魔音灌耳,怎么都甩不掉了。

 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余新叶的脸以及嘱托。

  他咬着牙跑了回去,从纸箱里抱起孩子,接触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,余鲸瞬间止住了哭声,咧开嘴笑了一个,冒着鼻涕泡泡往他怀里钻,勾着他的手指,开口叫了第一句:“八……八八……”

  那一年,李洋二十四岁,没有娶妻生子,没有谈过恋爱,却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。

  ***

  “你懂什么?!懂什么?!余新叶是自愿的!自愿的!我没有害他!没有害他!你们都该死!像你们这种没有被人抛弃过的,自以为是的人又懂什么?!别过来!我杀了她!”

  李洋卡着林厌的脖子把人往后拖,已经快走到了天台边缘。

  宋余杭推着女孩往前走:“别激动,我们做个交易吧,你把她还给我,我把孩子还给你,我保证不伤害她,怎么样?”

  刚刚宋余杭递给她的手铐,林厌还攥在手里,藏进了袖口里,即使浑身剧痛神智不清也没有松过。

  她跟着李洋往后退:“谁说我没有被人抛弃过,李洋,我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人生,但我啊,始终就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。”

  “我叫林厌,我哥叫林诚,听名字你就知道,我爸选择的是谁了。”浑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况下说这么长一段话,林厌不停喘着粗气,呼吸跟扯风箱一样沉重。

  “我过的也是……阴影里的人生,但是……”她略微仰起了头,眼神坚毅又滚烫:“我从来没有害过人,勇者愤怒,抽刀向更强者,怯者愤怒,抽刀向更弱者。看不惯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双手干翻它,杀人算他妈什么本事?!”

  她话音刚落,那小孩子却又叫了起来:“你胡说!你根本不了解他,不了解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,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?!”

  “我六岁的时候想上学,可是我们没有身份证也不能上户口,爸爸就去求老师,跪在她脚边求……”

  “我生病之后不能出门,他怕我待在家里无聊,就用全部的积蓄去废品回收站买了旧电脑……”

  “我们很穷很穷,我们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……”

  “我们住桥洞,睡马路,躲厕所……你们呢?”女孩子眼里渗出恶毒又不屑的光:“你们在锦衣玉食,却还抱怨着这个世界对你们不公,凭什么呢?”

  “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,他们永远也不知道,别人过得多么辛苦,他们又过得多么容易。”

  宋余杭低下头,看了这女孩一眼,雨水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淌。

  “你还年轻,你也不知道,活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。”

  旁人只看到了林厌的家财万贯,却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。

  旁人只看到了她的冷静睿智,家庭幸福美满,却看不到藏在这美满背后深深的遗憾。

  旁人或许也只能看见李洋的心狠手辣,丧心病狂,却看不到两个相依为命的人过着怎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。

 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里仰望着那方天地。

  没有经历过,又何曾谈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。

  但是,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杆标尺,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线。

 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,为情,为爱,为钱,为仇也好,只要触碰到了这条线,就是犯罪,就是泯灭人性。

  因此,宋余杭也只是说:“你有爸爸,你可曾想过,那些被你诱骗杀掉的孩子们,也有爸爸妈妈,他们和你的爸爸一样,和自己的父母相依为命。”

  女孩子一怔,颤抖着嘴唇,她在雨水里已经泡太久了,终末期尿毒症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,几乎快站不稳了。

  李洋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,又拖着林厌往后退了一步,已经抵上了栏杆,他偏头往下看了一眼,楼下停满了警车、救护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,在黑暗里化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蝼蚁。

  无人机在他的头顶盘旋,他知道,自己今天插翅也难飞了。

  宋余杭推着孩子也上前了一步:“你看,即使你对小孩子做了那么多错事,教唆她杀人,打她,骂她也好,她记着的,仍然是你的好。”

  “孩子就是这么一种柔软又神奇的生物,李洋,别辜负了她对你的好,也别辜负了余新叶对你的嘱托,我想如果他还活着,也不愿意见到自己最爱的女儿和最亲的兄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。”

  “李洋,回来吧,放开她,像我这样……”宋余杭卡着女孩的胳膊慢慢松了开来:“我保证你在被捕之前还能和她说上一会儿话。”

  “对了,还有余姨,我去小河村见过她了,身体不错,就是腿脚不好,我知道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给她寄东西,对吧?”

  “余姨说,她很想你,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,她要是知道余新叶的女儿还活着的话,一定会很开心的。”

  那抵在林厌太阳穴的枪口慢慢滑落了下来,宋余杭松一口气。

  林厌悄悄咽了一下口水,喉结上下滚动着。

  李洋往后退了一步,却再没拉着林厌往后退,而是看着余鲸,缓缓举起了枪抵上了自己的额头。

  “余鲸,下辈子,别再跟着我了。”

  余鲸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:“爸爸!”

  她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宋余杭的手腕,宋余杭吃痛,本就体力不支,猝不及防之间被人逃了出去。

  她已来不及阻止,仅仅只是一个错身的功夫。

  子弹破空而来。

  “林厌,卧倒!”

  像无数次配合默契那样,她一开口,林厌就下意识往前一扑,却没料到李洋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可怖,死死抱住了她的腰。

  他听见了枪声,却不是自己的。

  “我说过了,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!”

  “不要!”

  宋余杭扑了过去。

  可是终究是一场空,她谁也救不了。

 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眼前断裂,血花绽放在眼底。

  李洋的那把枪里,只有一发子弹,刚刚打在了林厌的肩膀上。

  宋余杭是知道的。

  可是她不知道,也没料到的是,余鲸会扑过去救李洋,狙击手开枪只是为了阻止李洋自杀。

  余鲸扑过去也只是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杀。

  可是那发子弹却落在了她的身上。

  重力作用下,李洋拽着林厌,瞪大了眼睛,看着余鲸头上冒出来的血窟窿,三个人一齐翻下了天台。

  “林厌!!!”宋余杭声嘶力竭咆哮着,冲到了栏杆边。

  “砰——”

  “啪——”

  救护车和警笛响了起来。

  宋余杭跪在雨里,歇斯底里喊着她的名字。

  她几乎快哭得背过了气去,淋成了落汤鸡,淡红色的血水从身下渗了出来。

  有几个特警前来拉她,被宋余杭一把甩开了:“滚!滚!”

  她看着那栏杆,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。

  “宋队,宋队,冷静……”几个人过来拖她,宋余杭爬在雨里,一寸寸往天台边缘挪着。

  挪到天台边上的时候,就和人四目相对了。

  林厌一只手铐着手铐,另一只手铐铐在房梁突出来的钢筋上,在风中摇摇欲坠。

  她嫣然一笑:“怎么,宋队这就要殉情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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