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4章 观音_红白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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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 观音

  诸位看官!

  鄙人姓朱,名饮宵,区区不才,有赖家中兄长庇佑,混得一介星宿子之虚名。家门不幸,近日我那不孝侄女徇私枉法,从单位顺来一件了不得的物什——据说大唐贞观年间,此物曾得斗战胜佛亲笔,九幽十类尽除名,人间猴属一度成了老不死的精怪,此事大幸,亦大不幸,众猴长生不欢,疯疯癫癫,夜夜投水捉月,捉的并非那银白大饼,而是求死不得。

  众猴还干成了一件大事——骗得酒仙与它们一同享这痴愚极乐。当涂月下一跃,诗人自去快活,始作俑者却遭弃人间。

  后来还是我那倒霉侄女的某代高祖,点灯熬油不知昼夜,这才将猴类原名复归,为将蹉跎生魂尽数伏案,阴司鬼吏倾巢而出,是人间帝王也不曾有的接驾款待——据说当年众猴活得太久不知滋味,纷纷眷恋这阴曹温柔乡,酆都险些因此建成了动物园,惜哉景观只有猴山。

  如今我在这朱楼之中,只见一众小辈兴致勃勃,要重做那斗战胜佛年少轻狂时的往事。不仅感慨老四还是太心软,披荆斩棘九死一生,落到晚辈身上却是春风化雨,惯得人无法无天。片刻后我明白过来,他这是又把烫手山芋塞到了我嘴里,就像当年书斋把难吃的都喂我,要吐出一滩腐言朽语来败兴。

  我该是比老四命好,理应替他做这个恶人,但他有一处却强我千百倍。

  葛生于野,锦衾烂兮,冬之夜,有君子束薪来。

  他平生得一罗刹,我遇见的是个观音,依稀我要比他堂皇,但斗战胜佛已经亲身试过这其中的道理——观音予人的,只能是紧箍咒。

  何解?一言以蔽之:他有君子束薪,我有美人无情。

  诸位看官!若我是那市井酒坊中的说书人,此刻便要做一件大不韪的杜撰之事了!您看自那西游缘起,蟠桃盛宴群英初见,而后观音奉旨上长安,显像化金蝉,收服赛太岁、缚红孩,一桩桩一件件,名为唐僧,实为悟空,您看他雌雄莫辨,您看他芙蓉如面,您看他大慈大悲,救苦救难,何曾不收服了那泼猴心猿?

  看官!怎就不是两厢情愿?否则堂堂齐天大圣,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却一次次殷勤赴那宝莲台?

  诸位看官!这便是我所要讲的西游了!此书自白水寺银杏书斋起笔,历经一百余年,将军罗刹,仙人鬼差,诸般人物样样俱全,只是今日我要说的却不是最喧哗鼎盛的情节,而是大戏落幕后的一折附录艳史:关于那早逝的观音,还有其中取经路上最长命的妖怪——没有天生石猴那样的大命,不过山野放养的一只待宰鸡牲。

  既然讲艳史,自当以最诡丽的情节开端,看官,您可曾听说过冥婚么?巧的很,我这书中就有一桩,君子剔骨生罗刹,九死不悔为红颜,只是这阴阳红线拉的太长,绊倒了一盘惊天谋略,木已成舟只好阵前换将,本该逍遥的君子接过血债,理应浴火的凤凰缩回鸡窝,继续心安理得地做那观音座下的一个无知稚童。

 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,民国二十七年,怎样的一段时光啊!战火纷飞,民不聊生,却又是怎样的一段好年景!犹记当年水天之境,朱楼高起,碧波万顷,观音讲道于七家屏风之前,自上古至今昔,讲到酣畅极乐处,拔刀击柱,放歌纵舞。民国二十七年,怎一个世外桃源!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,不论那战乱与别离,不论那兄长伦常与阴阳心计,且偷一段光阴,裁做春心,少年不许白头,一刻千金。

  然而那讲道之人是谁?是那端坐莲台的观世音菩萨!怎会看不透区区稚子春心?他只是那么说着、笑着、醉着、装着、放着,千百件事可以依,千百种求可以允,唯独此情无处寄——石猴为何不破色戒?谁让他恋的是那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难、无边无量的观世音菩萨!

  菩萨!菩萨!阿弥陀佛,何以你渡世人、渡众生,降妖除魔,生杀予夺,偏偏不肯垂怜于我?

  哪怕是杀了我!

  你道一腔痴情错付?但我甚至不曾直言相告。为何?因为佛曰:不可说!

  自老四死后我懂事,懂的第一件,便是不可说。

  国运一卦、惊天谋变,不可说。

  阴阳冥婚、红白囍事,不可说。

  不可说,不能说,不必说。

  一说即是错,动念皆罪过。

  看官!您道这往事就要唏嘘作结?自然不!否则又何来艳史千回百转?彼时我正轻狂,无知无畏,敢想敢为,少年人的妙处正在于此,昔有泼猴为观音历九九八十一难,我便是为他等上百八十年又有何难?所谓情之一字,使死者可以生,生者可以死,你我前生烧了断头香,这一世又遭旧债长,却何妨?相约百年,若谁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头多等三年便是——

  我便抱定这样一颗笃定之心,看他兄友弟恭,看他潇洒半生,看他从容赴死。与君今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,我代他孝亲敬长,代他看门立业,代他扶柩守灵,终于那一日他死了,我痛哭而后大笑,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,你一生渡人,也总算是渡了己身!

  我到奈何桥头等他,他渡人渡鬼渡神渡佛渡妖渡魔,也终于能来渡一渡我。

  然而我等他三年,三年又三年,终有一日阎王又嫁女,我看那十里红妆打桥头走过,大彻大悟——观音指点造化,却不是要成全泼猴的本心俗念,而是要他做得大自在的斗战胜佛。

  我大彻大悟,大喜大悲,唢呐声中我抢了那新娘霞帔,掀了那孟婆汤水,疯疯癫癫唱了三天三夜的西厢。我像大唐那年的星宿子,唱尽一千一百首太白诗,饮尽一千一百盏长生酒,唱尽西厢三千遍,饮尽前尘三百杯,最后连众阎王都到桥边指指点点,诸般作态比人更像人,看啊,这代诸子终于疯掉了最后一位!

  最后兄长亲至,那时老四还没醒,罗刹凶相毕露,将闲杂人等一通料理,搬了椅子坐在桥头,我唱戏,他掌弦,形影相吊,好一对亲上加亲的未亡人。

  他直等我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,才开了尊口,用一句话把我劝回。

  他说:他在蜃楼为你留了东西。

  这是我的救命稻草,亦是断头铡最后一刀前的骨折筋连,蜃楼中五百八十万四千八百六十七个房间,我失心疯找了一年又一年。泼猴推倒莲台,大闹落伽山,却再也不见观音踪迹,唯剩头上一道金箍,勒得我皮开肉绽双目流血。后来我干脆自己砍了自己脑袋,朱雀非神魂受损不得死,我不得好死,此身千手千眼千疮百孔,你可以亲吻我的头颅,也随你拿去蹴鞠玩。

  后来我不再发疯,泼猴终于学会一些礼数,悲苦贪嗔胡乱描摹一张画皮,囫囵妆作人相。我开始学会从容推开下一扇未知之门,时间钝刀割肉,我慢条斯理杀死一个又一个日夜,蜃楼四万八千丈,镜花水月好风光,我活得不算长久,也算不上于此蹉跎最久之人,更不是其中最疯狂的疯子,和六尺青铜之下的诸位罗刹相比,我至多是个病人。

 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,兄长豁身改命,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。我终于明白自己疯得远不够猖狂,是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——看官!想必您就要问我,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,怎就不能痛痛快快神魂俱碎?看官!这就是您这局外人的袖手凉薄了!若您亲眼见过那样如火如荼的一个人,金玉做皮刀为脊,他教我自惭形秽,连发疯都是种矫情,您若被那样一个人教诲过,哪怕只是被他的刀风掀开眼睑,看一看这大千人间,您必会死心塌地为他守着这山河。

  他教我不敢懦弱。

  九品莲台阶下拜,安敢摧眉折腰事心魔。

  看官!或许这将是您看过最寡淡的艳史,从头至尾不过一介病人之痴言妄语,但那最鲜花烹油的盛景您已看尽了,我这附录薄言怎敢比肩?想必您会记得那幕终的高潮——朱雀送亲,判官司仪,阎王观礼。那是怎样声情并茂的一台好戏,但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,而是新娘身上的一袭嫁衣——那仿佛是观音留下的最后一笔遗赠,命中注定被我在蓬莱事毕后翻出。当日水天之境从未有过的人声鼎沸,太岁折腰戏球,众生起坐喧哗,我照例打开新一间房门,看到里面挂着一袭霞帔。

  我认得这套嫁衣,当年我与他在战乱中于此避祸,他日日为我讲过屏风上的七家轶事,至墨家最后一折,上代墨子与花魁在桥头相见,便是这嫁衣的来源。我仍记得他告诉我,若有一日老四与兄长当真得以两全,就将这霞帔赠他出嫁,我仍记得他语带戏谑:风光都让亲家占尽了,娘家总要有拿得出手的妆奁。

  但是。

  但是。

  那套霞帔没有凤冠,我们都知他此生不打凤冠。

  当年他为我讲过上代墨子的轶事,曾翻出这套霞帔,我问他可要补上一顶凤冠,他嗤笑:给老四留着衣裳就得了,他没那么大脸。那时我心窍半开,乱糟糟将嫁衣胡闹穿上,懂装不懂地问他:好不好看?他认真打量半晌,道了一句:还差着点儿。

  我已耗尽了勇气,没问出那一句:差什么?

  事到如今我方才明白。

  房间中红衣灿灿,满室辉煌,却多了一顶凤冠。

  我想此时我是真疯了,却不是屈服懦弱,而是他自阴阳之外走来,偿了这陈年旧债。我夺门而出,半途遇见兄长,神色一愣,而后了然。

  恭喜。他说。

  那一刻我真像个疯子了,我带着黄金的凤冠在长廊上疾奔,想到老四当年笑我品相清奇,是朱雀中的奇行种。是了,他是观音我便是泼猴,他是墨子我便是星宿,他云深采药,我松下问童,如今他赠我这凤冠,我便真正做一次凤凰,五彩备举,鸣动八风,蜃楼四万八千丈,不及我一羽之长。

  我落在墨家屏风前,多年来我早已将整张长屏倒背如流,诸子死后生前事入屏,却始终不得见我寻寻觅觅的那一折。如今我顶着煌煌如昼的凤冠,像个迫不及待私许终身的嫁娘,那一刻屏风的末尾终于在光华流转中金石为开——

  我大笑,而后痛哭。

  屏风上刀凿斧刻,万笔成画——那是奈何桥头。

  那一霎天留人便,草籍花眠。

  看官们!如今我看着一众小辈在生死簿前磨拳擦踵,要重做那斗战胜佛年少轻狂时的往事,想当年我亦是如此,满怀深仇爱憎要撕烂这一刀青纸——正如我在奈何桥头等不到他,我在满纸名姓中也找不到他,当年区区泼猴都能将生死抹去,何况是菩萨?

  但终究,我终究在奈何桥头看到他。

  乌头马角终相救。

  他还是那样一身明艳傲骨,想要他成全我,我须得成全他。我太知道他要做什么,如今一众小辈仿佛银杏当年,他们还有那样长的一段岁月,但终有一日春宴迟暮,心事毕尽,平安老矣,我依然会抱着玫瑰坐在她的床头,陪他围炉夜话,陪他再看一折点睛风华,那便是真正惊堂木落之时——

  待我整装,

  饮罢诗酒退场,

  来生再相逢,银杏树黄,朱雀花开,只道是寻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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