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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第41章

  “你有五天时间考虑。”画不成留下一句话,转身离开。

  殿阁中只剩下了木葛生和柴束薪两人,天色已然黑透,微冷的寒风刮了进来,空而冷寂。

  柴束薪浑身都在抖,他一把抓住木葛生的手,“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……你很清楚。”木葛生道:“又何必问我。”

  国运——天下大势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,阴阳交替,此为一国之祚。

  从姜太公的《乾坤万年歌》到诸葛亮的《武侯百年乩》,李淳风的《推背图》,刘伯温的《烧饼歌》……遍数历朝历代,推演兴亡者不在少数。

  易分国运,以天道推人道,预言虚盈。

  但凡事都有代价。

  身为诸子之一,柴束薪很清楚算国运会有怎样的后果——这是天算一门的绝学,亦是山鬼花钱所能推演的最大卦象之一,它甚至是一个禁术。

  千年以来,诸子七家经历数场朝代更迭,却只有不到五人算过国运。

  卦象一出,算者身殒。

  这是要磕命的。

  木葛生站在原地,沉默良久,低声道:“我去看看老二他们。”

  当夜,柴束薪客居的阁楼内,灯火通宵未歇。

  柴束薪披衣散发,书桌翻倒,银针撒了一地。

  他想尽了办法,除了求蓬莱用药救人,没有别的出路。画不成给出五天期限,五天一到,就是墨子和无常子的死期。

  药家医术倾世,然而他却束手无策。

  柴束薪一拳砸在墙上,鲜血直流,他很久没有戴过手套了,往日精心保养的手指伤痕密布,结出了一层握枪的茧子。

  他想过硬闯,强行夺药救人,但且不论他和木葛生都有伤在身,寡不敌众,墨子和无常子都在对方手上,一旦轻举妄动,后果不堪设想。

  他甚至想过放弃,干脆让墨子和无常子都死了算了,以那两人的本事,魂归地府也能大闹酆都,并非没有后路。但他也能想到木葛生绝不会同意——历代无常子死后的结局都是个谜,木葛生不会拿乌子虚的性命冒险,而松问童一旦殒命,则意味着墨家传承彻底断绝。

  墨家断代、阴阳家嫡系血脉断绝、而他身为灵枢子也命不久矣——这是谁都不敢看到的后果,意味着诸子七家正在走向不可挽回的消亡。

  柴束薪甚至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,这是画不成设下的两难之局,赌他们不敢不救墨子和无常子,因为一旦诸子纷纷殒命,蓬莱将一家独大。

  诸子七家互为制衡,这是决不可出现的危局。

  直到天色破晓,柴束薪看着满室狼藉,突然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冷意。

  ……他居然还在这里瞻前顾后。

  说到底,诸子七家未来如何,已经与他无关了。

  “哎,你们听说了吗?前几日门主那边来了客人。”

  “我看见了,真是难得。”

  “门主已有多年不曾待客了。”

  清晨,几名童子在山路上洒扫,其中一名童子身旁跟着一只白鹤,“最近怪事儿可真多,不知谁胆大包天,拔了百年灵鹤的羽毛,长老都快气疯了,却被门主压了下来。”

  “还说呢,我昨天看见门主亲自带着一位公子,乘鹤下山去了。”

  众人议论纷纷,竹叶沙沙作响,其中一人突然压低了声音,神色带着点神秘,“你们知道吗?剑阁那边的灯连着亮了三天。”

  “剑阁?那不是剑修的地方吗?”有童子诧异道:“剑阁道险峻难过,想上山至少要三天,谁吃饱了撑着到那边去?”

  对方露出几分得意,“我看见的那个人,从山底走到山顶,只花了不到一天。”

  “别是你做梦看花了眼。”有人明显不信,“如今的剑阁弟子大多在外游历吧?山顶还有人住?”

  “你别说,还真有人。”一名童子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当年门主带回来的那位,如今就在剑阁修行。”

  “你说的是……林师叔?”

  柴束薪已经在门前站了三天三夜。

  这是他想到的最后的办法,如今只有门里的人能帮他。

  银杏斋主座下大弟子——林眷生。

  林眷生是木葛生的师兄,二人同样出自天算门下,木葛生常说师兄之能胜他数倍,如今只有林眷生能帮他算这一卦。

  剑阁峥嵘而崔嵬,柴束薪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阁楼,山巅积雪千年不化。他一路走来,这已经是山上的第三场雪。

  他站在门前,睫毛上沾满冰霜,但依然挺拔如松,纹丝不动。

  他抬起手,再一次敲响阁楼大门。

  “柴束薪求见。”

  与此同时。

  木葛生跳下白鹤,看着熟悉的街道,“我倒是没有想到,您居然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城。”

  “阴阳家已事先设下结界,但维持不了多久。”画不成淡淡道:“事不宜迟。”

  他一甩拂尘,平地风起,在岔路口卷开一阵浓烟,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露了出来,阴阳梯豁然大开。

  洞口周围围着层层红线,红线正中捆着一张朱色大鼓,发出低沉轰鸣——正是太岁傩鼓。

  木葛生看着不远处,微微有些出神。

  片刻后青年一撩衣摆,跪了下去,朝大鼓磕了三个头。

  接着他站起身,扭头看向画不成,“长生子莫要忘了之前的承诺。”

  画不成点了点头,“这是自然。”

  木葛生掏出一枚山鬼花钱,神色逐渐凝重,“开始吧。”

  与此同时,蓬莱,大雪纷纷而落。

  剑阁之上,大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。

  剑阁中伫立着一座高台,由青石和玄铁搭建而成,其上布满深深剑痕,沟壑纵横。

  高台上有一间小亭,亭中红炉煮茶,对方朝柴束薪微微侧身,“请。”

  柴束薪看着眼前的青年,对方腰间佩剑,青衣高冠白云履,正是一别多年的林眷生。

  故人身形容貌丝毫未改,甚至神色也带着昔年的俊逸温和,只是换了一身蓬莱装束。

  “我不是来喝茶的。”柴束薪哑声道,他在门外站了太久,寒气入肺,连声音都变得冷涩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林眷生倒了一杯茶,“剑阁极寒,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,不能冻坏了身体。”

  说着将茶杯递给他,“你是医者,自然明白我说的话。”

  柴束薪沉默着接过茶杯,茶水入口,温润回甘。

  林眷生和木葛生泡茶的手法极像,但前者无疑娴熟很多。

  柴束薪喝完了茶,放下茶杯,开门见山道:“我来是有一事相求。”

  他简单叙说了事情经过,林眷生安静地听完,道:“我虽在剑阁,但外界之事,也略知一二。”

  “……算我求你。”柴束薪低声道:“可否帮他算这一卦。”

  “灵枢子,你和天算子的缘分,没有这么深。”林眷生轻叹:“这是天算一脉的命理,你身为局外之人,已经牵扯太多了。”

  “我心甘情愿。”柴束薪摇摇头,“不是灵枢子对天算子,只是柴束薪对木葛生。”

  林眷生沉默片刻,道:“我帮不了你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我如今是蓬莱中人。”林眷生道:“灵枢子,你脱离药家的事已经在七家内传开了,我佩服你的决绝。但容我一言,人心中都有一杆秤,诸子七家和天算子之间,你做出了选择。”

  “你有选择的权利,他人亦然。”

  茶水煮沸,白雪纷飞,林眷生看着远处群山,道:“当年在银杏书斋,师弟每每犯错,我总是帮他遮掩。”

  “但这一次,不是小事。”

  “诸子七家有规,离经叛道之人,不可袖手放纵。”他将佩剑放在桌子上,“有错当罚,长生子已经给出了最温和的做法。”

  “说到底,谁也不再是莽撞少年了。”

  不知过了多久,柴束薪才道:“……木葛生是你师弟。”

  林眷生轻声道:“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”

  柴束薪从山巅下来时,已是第四日深夜。

  他路过松问童的房间,房门打开,刚好遇上提着灯笼出来的木葛生,对方端着药碗,“你去哪了?”

  柴束薪摇了摇头,“我没事。”

  “我回来后一直在找你。”天色太黑,木葛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,“老二刚刚睡着,这里不方便,我们去别处谈。”

  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
  “今天下午。”

  “墨子醒了?”

  “……嗯。”

  两人进了木葛生暂居的别院,房间中摆着一张大桌,花钱散乱。柴束薪站在房间里,看着桌面上的古旧铜钱。

  木葛生找来一只匣子,将花钱胡乱收起来,“怎么着,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多枚山鬼花钱?可惜一个子儿也花不出去……”

  柴束薪:“我数过了,一共四十八枚。”

  木葛生动作一顿。

  “用山鬼花钱做成山鬼镇,并非易事。”柴束薪涩声道:“你曾经说过,山鬼花钱中藏有浩瀚之力,但能发挥出多少却是根据持有者的能力而定。”

  “别小看人啊三九天。”木葛生“啪”地合上木匣,“今非昔比,我能耐可大了。”

  “你拿什么换的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你重伤未愈,想要完全催动山鬼花钱的力量,只能强行去换。”柴束薪嘶哑道:“你拿什么换的?”

  木葛生装傻装不下去了,叹道:“看破不说破,你心知肚明,又何必问我。”

  柴束薪只觉眼前阵阵发黑,他死死地攥着拳,竭力保持清醒。然而他在雪中站了太久,又情急攻心,剧烈地咳嗽起来,猛地吐出一口血。

  木葛生被他吓着了,手忙脚乱去倒茶,“三九天你没事吧?你别吓我啊!”说着将茶杯塞到对方手中,“你别急,先喝口水缓缓。”

  柴束薪触碰到木葛生的手指,他在雪里站了三天,寒气入体,早已浑身冰凉。然而和木葛生的体温比起来,他的手居然是暖的。

  茶杯摔碎在地,水花飞溅。

  柴束薪低声道:“你换的是寿数。”

  “你什么都算好了——用一半的寿命注入山鬼花钱,做成山鬼镇;剩下的一半用来算国运,是么。”

  木葛生没说话,只是重新倒了一杯茶,塞进他手里,“你先喝水,冷静一下。你的脸色很差,老二老三都躺着,你不能再有事了。”

  柴束薪有一瞬间想要抓着眼前人大吼,他想说应该保重的是你!这本应是我说给你的话!

 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一杯茶。

  他无法告诉木葛生一切,说你的命是我换来的,甚至因此牵连了太岁乌孽,而你却用这寿命做成了山鬼镇,置阴阳梯中万千冤魂于不顾,你还要去算国运,让之前种种看起来都像是个笑话。

 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,否则难以想象木葛生会有什么反应。

  自始至终,发疯的都只该有他一个。

  数日以来,无力感始终纠缠着柴束薪,如今终于爆发了,他身心俱疲地想,他们付出至此,到底是为了什么?

  木葛生是军人,他本该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,即使战死亦慷慨以赴。如今却要困在这方寸之地,为了某些古老得几乎腐朽的东西、为了某些不知所谓的枯玄,抽筋拔骨,熬干心血,最后还被人指着脊梁称为悖逆之徒。

  他们从出生起就被捆上某种东西,所谓的诸子之位,所谓的家族传承。

 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?

  “三九天?”木葛生看着沉默不语的柴束薪,悬心吊胆地试探,“你没事吧?你别吓我啊?”

  柴束薪霍然抬头,脱口而出:“你愿不愿意跟我走?”

  木葛生没听懂,“跟你走?去哪?”

  “去哪都可以。”柴束薪语速飞快,“去战场、去国外、去找你父亲、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地方,只要你想,我们可以完全摆脱这一切。”

  “以你我之能,只要有意隐姓埋名,七家不可能找得到。你想做什么都可以,去打仗也好,过平静的日子也罢,或者继续到国外留学,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涅瓦河畔的雪……”

  木葛生愣住,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柴束薪。有那么一瞬,他内心深处微微动了一下,仿佛对方说的话都成了真,他们真的放下了一切,然后远走高飞,做个平凡的普通人,度过安稳宁静的一生。

  然而那并非他的初衷。

  若他真想逍遥半世,当初就不该归来。

  木葛生叹了口气,拍了拍对方的肩,“柴束薪。”

 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对方。

  柴束薪抬起头。

  “生前事,身后债,下有年幼,上有长辈,家中烂账数笔,出门还有国破山河。”木葛生轻声道:“我大概能理解老三的处境了,真的不容易,很不容易。”

  “虽然老三未必在意,想来我终归欠他一句抱歉。”他顿了顿,话音一转:“但,身为银杏书斋弟子,没有人会选择逃避。”

  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当初把兄弟们牵连进来,亲兄弟明算账,人情债算不清了,人命总得还上。”木葛生笑了笑,伸出手:“你该把东西给我了。”

  柴束薪:“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

  “我在灯下看到你的时候,你肩上还残留着落雪湿痕。”木葛生道:“你去了剑阁。”

  临走前,林眷生给了柴束薪一样东西。

  木葛生在一旁坐下,“天算门下有一条门规,一旦新任天算子继位,同辈的师兄弟都会被逐出师门。”

  “但是被逐出的弟子并不意味着从此不可推演天算之术,相反,为了帮助弟子们谋生,师门都会赠予一枚山鬼花钱。”

  “这枚山鬼花钱并非传自上古,但也是当代墨子所制,堪称鬼斧神工。”

  他看着柴束薪,“如今我只有四十八枚山鬼花钱,不足以算卜天命,既然你去了剑阁,缺失的那一枚,想必师兄交给了你。”

  他笑了笑,朝柴束薪伸出手。

  柴束薪沉默许久,掏出山鬼花钱,放入木葛生手心。

  “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去找师兄。”木葛生轻叹:“你不了解师兄,他虽然惯着我,但事关原则,师兄永远站在诸子七家的立场上。”

  立场不同,谈何对错。

  一别经年,回忆之前种种,都是泛黄的旧事了。

  木葛生笑了笑:“不说这个了,今夜还长,我有东西给你。”说着弯腰从桌下端出一只瓷盅。

  打开来,气味熟悉而陌生,花花绿绿的食材中横卧着一只鲤鱼。

  “红枣洋葱锦鲤汤。”木葛生道:“回城的时候我顺路去了一趟你家,池水还没干,不少鲤鱼还活着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“你这回可别让我赔钱了啊。”

  “我一直都想说。”柴束薪哑声道:“你做饭真的很难吃。”

  “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。”木葛生无奈道:“能不能有点情怀,我们当初认识,还是因为这一碗汤。”

  “一年、两人、三餐、四季——春天要做莲蓉青团,夏天要酿酸梅凉汤,秋天要喝黄酒配蟹,冬天要有火锅围炉。”

  “下雪的时候,带一串灯笼椒去找老二,他会做很绝的蘸料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想起我了,就吃一品锅。”

  “咳,你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,也没什么机会说说心里话。”木葛生挠了挠头,“你这人太正经,俩大老爷们儿,有的话说出来也挺难为情。”

  说着他又笑了笑,“不过如今倒是无妨了。”

  “在下木将军府,天算门下,木葛生。”

  木葛生起身,深深长拜。

  “与君相逢,此生有幸。”

  次日,木葛生起卦,以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为媒,卜算国运。

  七日后,卦象现世。

  与此同时,天算子殁。

  殒命蓬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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